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絕對小孩

 

訪朱德庸   /孫紅

 

「小孩腦袋裏充滿著『不可能』的事物,大人腦袋裏充滿著『不能』的規矩。」

 

「小孩喜歡神話、童話、鬼話、笑話,更喜歡不聽話。」

「成人和兒童最大的區別在於:兒童只在乎玩具,大人只在乎玩具價錢。」

 

「小孩就像一張白紙,老師卻認爲他們是一張張考試紙。」

「小孩是即將被毀壞的大人,大人是已經被毀壞的小孩。」

……

剛好趕上放暑假,我們遇到了朱德庸!他帶著新畫集《絕對小孩》,帶著他畫的小孩眼中的世界,以及小孩世界和大人世界的拉拉扯扯,來和大陸的孩子們、大人們一起分享每一個人本不能失去的時光、本不該忘記保存的情景,讓孩子們盡情去樂,讓大人們愣怔著想——到底應該怎麽對待孩子?

《網樂》是在先被畫集中六個「絕對小孩」的惡作劇搞到笑翻之後抓住朱德庸的,想問他笑料何來?

 

天分是畫畫和蹺課

 

《網樂》:你長得挺卡通的,你自己覺不覺得?這就是所謂命定的,你就該成個漫畫家?

朱德庸:啊?真的嗎?你是說我長得很不錯、很可愛嗎?我媽媽告訴過我的,我這輩子可能聽到別人說我的第一句話是在我出生之後不久,她抱著我出去曬太陽,鄰居見了說:啊,從來沒見過這麽難看的小孩!你看我小時候,很不被看好的,沒有想到能當個畫畫的。

 

《網樂》:聽說你小時候很——說自閉有點嚴重,反正是不怎麽能和別人交往,還有點叛逆?

朱德庸:就是自閉啊,還好的是沒到「症」的程度。好像是不太有學習能力,字的筆畫永遠寫不對,字也總寫錯,數學更糟,比如只考到19分。感覺就是到哪里都被人看不起,挫折蠻多的,怕見人。

 

《網樂》:但是好像沒影響到你天分的發揮啊?
朱德庸:可能是我爸爸也覺得對我沒什麽好辦法吧,隨著我了。我小的時候就兩個天分,一個是畫畫,一個是蹺課,都發揮出來了。

 

《網樂》:蹺課還能不被你老爸打?!

朱德庸:有技巧的。你不被他發現不就沒問題了?我爸爸可能是比較單純,他一直都沒有發現啊。

 

《網樂》:那你不跟別的小朋友玩,自己有什麽可玩的?

朱德庸:蟲子。我家原來住的是日式房子,有草地小花園,有很多蟲子,螞蟻、蟑螂、蜜蜂,我往兩個螞蟻洞之間灑一溜糖水,一會兒它們就打起來了;我想知道多少只螞蟻可以打敗一隻蟑螂,結果發現蟑螂太強大,只好幫螞蟻把蟑螂的腿一隻只地拔掉一次次試,最後發現,蟑螂腿被拔光了以後,螞蟻才能戰勝它;我也會偶爾拿自己當實驗品,用掃把打一下蜂窩,蜜蜂沖出來追,我一邊跑一邊隨手抄起能抄起的東西和它們對抗……

 

《網樂》:什麽結果?

朱德庸:當然是全身被叮!全是包,養養好,然後再去招它們……後來知道,用跳繩不停地、快速地掄(跳繩),被咬的包少一點。當然最終的結論是:所有的蜜蜂都不要去碰!

 

《網樂》:你這麽「擅長研究」動物,怎麽沒當個動物學家?

朱德庸:我只是個「劊子手」吧?反正後來我家院子裏沒有蟲子了。從對付蟲子我又開始琢磨人,我經常會走在路上想,一個道貌岸然的男人,被我突然躥上去打一個耳光,你說他會有什麽反應?你說一個特別漂亮的女人走著走著突然來一個狗吃屎會怎麽樣?我還去「觀察」一家門鈴被人按8次,開8次門就是找不到人是什麽反應……我那時在我們那個巷子裏,就是一個小神經病。而在我眼裏,人間真的是充滿了荒謬。

 

《網樂》:這些都成了你後來畫畫的原始積累?

朱德庸:其實就是把自己觀察到的畫出來啊。

 

《網樂》:那你積累了那麽多蟲子、動物的,自己又這麽小孩(),畫了二十多年了,還沒有畫過動物,在《絕對小孩》系列之前也沒有畫過小孩的題材?

朱德庸:不畫動物是因爲我太愛動物了,根本無法在它們身上開任何玩笑;以前不畫小孩是因爲我太討厭小孩了,所以我排斥畫他們。

 

《網樂》:可你自己還是生了兒子的啊?

朱德庸:我跟我太太篤信生命來了就不能隨便拿掉。但孩子從出生那天開始,我都表現得很木,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,我還躲進書房三天沒有說話。
我討厭小孩,可能就是因爲我不想再想起我的那一次童年。後來兒子上學,我送他去學校,心裏很虛、很緊張的,我怕他也和我一樣有受傷害的童年。

 

《網樂》:你這是太愛兒子的表現。

朱德庸:我的父愛都是後天的。在他出生後好幾年中,我都是在練習怎麽愛他。但是我跟兒子玩,從來沒想到要讓他,經常是我把玩具搞壞了,惹得他哇哇大哭,結果有一天,我太太告訴那時才四五歲的兒子:你看你爸爸個子很高,其實裏面住了一個比你個子要小的小孩。我兒子好像一下子恍然大悟,以後我再搞壞東西,他都會搖搖頭說:算了!後來就是跟很多人說我是他弟弟!他現在16歲了,是老讓著我。

 

《網樂》:但是你不能否認,畫小孩是從兒子那裏得到了啓發吧?

朱德庸:兒子幫了我很多,解決了我從小的心理問題,他也讓我再一次經歷童年,重新整理自己小時候的事情,然後我就發現,原來比起大人,小孩在心理上甚至更強韌,尤其是他們的本能。你會發覺面臨各種抉擇時,小孩永遠能最快作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,這是大部分成人無法做到的。

在兒子10歲那年初春,我陪他在北京古老的四合院裏一面玩雪,一面開始畫《絕對小孩》。老婆算我的專職教練

 

《網樂》:幫你很多的還有你老婆吧?

朱德庸:那太多太多了。

 

《網樂》:以前聽說你要靠太太安排好一切?

朱德庸:對。如果說我是一個拳擊手,那她就是一個優秀的專職教練,總能把我這個選手的狀態調整到最佳。

 

《網樂》:嫁你之前,你太太已經是報社的一個主編,很優秀的,怎麽看得上你?

朱德庸:是她約我稿。我第一次去見她,一堆人正在咖啡店裏圍著說事情,但我一眼就看出哪個是她,正好從她左半邊臉看過去,我當時就想,怎麽那麽好看?當然後來我就發現,她的右半邊臉和左半邊,一樣好看。

 

《網樂》:她也是一見你就喜歡了?

朱德庸:這得用技巧!你不能把她要的稿子一下都給她的,你要拖著,一點一點給,她就會總來催你,打電話,你們就可以多說說話嘍。其實我們是一見面就覺得兩個人已經是認識很久的了。

 

《網樂》:你跟太太就從來沒有分歧?

朱德庸:常常意見分歧啊,例如:我不喜歡小孩,所以我也拒絕養小孩。但是太太並沒有因此而抱怨啊,她從一開始就告訴我,小孩她會照顧。但是隨著兒子出生之後,陪伴他成長,我漸漸接受了小孩,這是因爲太太給我時間去改變。

 

自己有一堆狗屎大運

 

《網樂》:以前你說你到人面前說話就慌的。見了你好幾面,看你接受電視專題採訪,也跟你聊了這麽多,覺得你其實語言能力超強!

朱德庸:有嗎?可是你知道嗎,我的手心裏全是汗哪!只是我現在已經成熟到可以壓抑住一些緊張而已。(轉向兒子)動動(兒子小名),你說爸爸是語言超強嗎?

動動:你在家裏屬於百爛()的那種。

朱德庸:哈哈,「百爛」就是大陸這邊說的「話癆」、「亂掰」。我在家裏或跟朋友就話多,能非常逗,但是在公共場合能一句話不說。

 

《網樂》:以前的印象,你覺得參加採訪之類的活動非常荒謬。但是《絕對小孩》出版後,你參與了一系列的活動,比如徵文大賽、播客大賽,你還首次操刀作詞創作了《絕對小孩》主題單曲,還有卡通MV。這有點不像你以前的態度了。

朱德庸:可能是我老了?我越來越憂心。漫畫在中國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重視和發展,這是一個大的系統工程,是商業模式和社會機制問題,比如我(作爲創作者)屬於源頭部分,被大家知道了,但是沒有得到很好的保護,比如被盜版大大傷害。儘管我不能影響行政、社會系統,但是通過我多做一點,也許能讓這個事多被重視一點。

 

《網樂》:聽說你兒子小時候說他也要當漫畫家,你當即脫口就說要揍死他!你這麽成功又成名,兒子想承續父業,爲什麽強烈阻攔?

朱德庸:真的是太辛苦了!寫長篇小說要脫一層皮,那是一次脫完。我畫漫畫是一點一點脫,長時間()煎熬。我知道哪個工作都辛苦,但做我這一行,社會重視不夠,很可能失敗。

 

《網樂》:但是你不就很成功?

朱德庸:是。但是我很心虛!我覺得我是有一點點努力,但是趕上了一大堆狗屎運。

 

把朱德庸說的「小孩幸福生活定義:所有的大人都變成小孩子,和我們一起玩。所有的玩具都變成活的,和我們一起玩。所有的食物都變成甜的,我們大家一起吃。」這段「理論」默記三遍,然後進了朱德庸的門跟他一對視,就知道該怎麽跟朱德庸說話了。只要他發現你跟他一樣是小孩,他的話比你多多了!

一向拒絕網路的朱德庸在《絕對小孩》出版前居然開了博,大部分話題都是家庭的。他報料曾開玩笑說,他們家「賣」他一個人就夠了,全家人都「賣」實在太不划算。因曾聽說朱德庸對太太的格外依戀與依靠,所以朱太太一直是一個神秘;而在《絕對小孩》之後,朱寶寶也成了一個嚮往。這次採訪全見到了!

 

朱太太確實是左半邊臉和右半邊臉一樣好看,嫺靜得讓人舒服;朱寶寶確實是娃娃樣態之外有著幾分從容穩健,大氣得讓人喜愛。

我和朱德庸坐在沙發上聊天,朱寶寶在寫字臺前玩電腦, 朱 太太在臥房裏看報紙(或著別的)——賓館的套房,儼然一片隨遇而安的家的氣息。我們聊得歡喜,兩個多個小時, 朱 太太出來看了兩次什麽也沒說,神情是:真好,你們繼續;兒子在一邊串過兩回,適時地插過兩句嘴,幫老爸做了旁證和糾正。

後來是我主動終止了談話,因爲我們慢慢談起了中國漫畫、卡通、動漫的發展。聽得出,朱德庸對前景非常擔憂。我有些害怕,害怕面對這樣的事實問題,害怕看著一個孩子氣十足、天性完滿、本可以閑雲野鶴般自由自在的漫畫家,變得深沈。

 

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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