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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神在酒吧   / 侯文詠

 

這是病人告訴我的故事。

 

當婦產科醫師宣布我得了卵巢癌時,我心裡想,天啊,這已經是我這一生得到的第三個癌症了。

 

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一個廣告,內容是有個人從山谷跌了下去,沒死。他站起來又被貨車輾了過去,還是沒死,最後是閃電擊中他,一樣沒死,原來死神在酒吧喝著某牌的啤酒,暫時忘了自己的工作。

 

一開始我想到的就是這個廣告。

 

不過,這次我未必能夠那麼幸運了。我心裡其實很明白,卵巢癌的存活率非常低。像我這樣的病人,很少有人活過一年的。

 

儘管如此,我還是強迫自己往樂觀的方向思考,既然我都撐過了前兩個癌症,我心想,那麼就沒有道理我不能撐過第三個。

 

我本身是病房的護理長,到現在為止,我仍然還堅守在我的崗位上。

 

像我這樣吃盡各種苦頭的護理長有個很大的好處,那就是:病人一旦知道妳感同身受他們的痛苦之後,他們真的會從內心喜歡妳、尊敬妳,並且傾聽妳的意見。有一陣子我的口頭禪就是:「你看我,得了三個癌症,還不是一樣在這裡繼續奮鬥……

 

後來我愈來愈少用到這句話了,因為每次舊病人向新病人介紹我時,很自然就會說:「你看護理長,人家她得過三個癌症……」這樣聽,他們似乎就很滿足了。

這些說法給病人比醫療還要大的保證,如果護理長得了三個癌症都能活下去,那麼他們自然也能活著。我的存活變成了一種樂觀或是奮鬥的證明。大家都強烈地希望我活下去,而我也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必須如此。

 

老實說,從某個角度而言,我需要我的病人遠勝過他們需要我。我很少在乎我自己內在怎麼想,可是我的工作讓我發現病人內在的恐懼與不安,於是我告訴自己不要那樣。

 

像我們病房最近就有一位女性末期癌症患者,知道老公在外面有女人之後,自殺未遂。後來我就告訴她:「既然妳自己都要走了,有人願意替妳照顧他,有什麼不好呢?」我跟老公談過這件事時,他只是笑笑。

 

「我是說真的,」我又說了一次:「如果我走了,我希望你再去找一個親密的伴侶。」他還是一樣,只是笑笑。四年多以來,我安排保險、房地產以及存款……所有未來的事時,他就是那樣笑笑。

 

他不喜歡談那些事情,彷彿我所有的那些安排都不會發生似的。

我試圖讓生活沒有什麼不同,自己開車去醫院上班,接受化學治療,接送女兒上下課……假裝該一切都如同往常。

 

有時候我也會懷疑我這樣是不是自我欺騙,可是我沒有別的方法,我們都需要這些日常生活。

 

我有一個十六歲的女兒,她從十二歲就開始陪我抗癌了。

 

或許我在潛意識裡覺得這次我可能沒有那麼幸運了,我不知不覺會利用接送的時間告訴女兒諸如:用電鍋煮飯、做菜、收拾碗筷、用洗衣機……這些媽媽應該教會女兒的事情。

 

她總是邋邋遢遢的,我很不放心。可是,似乎我愈是教她這些,她的反彈就愈大。

 

我們常常在車上為了這些瑣事吵架。

 

今天下午在車上她竟然問我說:「媽,妳是不是明天就要死了?」

 

我想了一下,「還不至於吧?」

 

「如果不是的話,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急著逼我呢?」我聽完之後沒說什麼,臉沈了下來。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事給她這麼大的壓力。

 

晚上臨睡前,我發現她把廚房的碗筷洗好了。

 

她留給我一張字條,上面寫著:「媽,對不起,我今天下午說了那些話。請妳不要擔心我。我不會永遠邋遢的,我只是不希望妳死掉……

 

我第一個反應就是:媽媽也不想死掉啊。

 

後來我又想起那個死神在酒吧的廣告。我算是個很堅強的人吧。

 

可是我一想起那個死神那麼悠閒地喝著啤酒,我卻在這裡忙個半死,結果我再也忍不住了,有生以來第一次放聲痛哭。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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